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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 发一些自己这些年断断续续写的小说吧,至今还没写完。看看是否有人捧场。
序
小说已死。
——献给那些还在努力生活的人,以及那些曾经在我生命中出现的人。
记忆,可能是人类最基础的一个本能,那些美的丑的,红的白的,莺歌燕舞黯然神伤,都交织在记忆里。人,凭着记忆开始创造,凭着记忆开始追求,凭着记忆证明自己在那个时间和空间,存在过。
序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无缘无故发生的,都会有前因后果;所有的生命中的过客,都会留下痕迹,哪怕只有一点,浅到不进入意识深处,无法辨别。
我们平时所说的“缘分”是个很玄的概念,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种感觉,混合着突然发现的惊喜、久违重逢的感动、天雷地火的激情,又或者是混合着多种情感,快乐、悲伤、失落…等等,不一而足。中国人讲究“缘分”,西方人更倾向于“选择”,认为所有事件都是个人选择的结果,所谓的人生就是各种随机事件加上个人选择。看来,随机事件即我们所认为的“缘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于一个生于七零年代的老同志来说,缘分这个词,更是这二十多年经历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注脚。没有缘由的“缘分”,更是要努力地解释着人生各种随机事件的合理性。
这些故事,都会或多或少地发生在我们身上,也许只是一个眼神,一秒钟的感觉,一瞬间的灿烂。每个人的生命都很漫长,漫长到我们根本无法抵抗的地步,漫长到有朝一日回想起来,却总是依稀难辨的地步,漫长到风烛残年的我们,只记得起那些美好时光的地步。漫长,是生命的关键词,也正是因为漫长,生命才会绽放出不一样的光彩,谁说昙花一现才很美,要我说,人生的每个时间段,每个事件,每个选择,遇到的每个人,都值得大书特书,但也正因为漫长,我们才会遗忘那么多的事情。即使存留在脑中的记忆,也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褪色,直到最后被遗忘,但这些应该被记录下来,以我们的力所能及。
实际上,每个人可能都会遇到这些事情,只是时间的问题。在这些文字中,或许能看到你、我、他、他们的各种故事,也能体会到那些曾经的美妙、伤心、痛苦、麻木、放纵的情绪,更能回忆起那些人、那些事情的味道,将各种回忆反复咀嚼,也许就是这些文字的意义所在。
这是一些描述记忆的文字,是我的,是他的,也是每位北京老同志的记忆。
每个生命都是一部在死去的时刻才夏然而止的长诗。
总在寻寻觅觅风雨后孤单入梦
让那往事悠悠在心中隐隐作痛
在我梦里反覆停留
是你那无限温柔的脸孔
这思念万绪千头无从诉说
记忆里爱笑爱唱歌的你美丽依旧
还是那款款深情的眼眸不变的承诺
曾经年少不识愁的我
无心的松开的你的手
却是我飘泊以后一生牵挂的理由
曾在多梦的青春不经意的誓言里道别的一个人
竟是沧桑的旅程漫漫的长夜里最期盼的眼神
却在消逝的青春遗忘了的誓言里孤单的一个人
再次回首从头只有往事悠悠和远去的你的温柔
——周治平《往事悠悠》
第一章 往事悠悠
第一章 与杜俊相遇
1
雪,漫天的雪。
橘黄色的路灯努力在发出光,照耀着从天而降的雪片,每一盏路灯下,都是一张灯光与雪片交织的小网,而夜色下的北京,就是由这一张张发光的小网组成。还有无数的人,等公交的,走路的,骑自行车的,抱着孩子的,卖烤白薯的,各色人等,填充着网眼的空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面孔,但是,在这种一心想回家抱着火炉子或者暖气的时候,谁会关心别人长什么样子呢。
公交站台周围的雪足有十厘米厚,等车的人很多,各种颜色、款式、尺码的鞋子,把站台上的雪踩得七零八落,雪花融化没来得及变成水,就已经成了碎冰,像是麦当劳的奶昔一样的半固体,随着人们的继续踩踏,发出闷闷的声音,伴随着几个趔趄,人群像是厚底透明玻璃杯子里面的水一样,一会流到这边,一会流到那边。
显然大家都在等公交车。北京的深冬,天擦黑就开始下雪,而北方的冬天,太阳恨不得下午四点就落山了。所以每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安远都会捂着耳朵跺着脚,心里一边咒骂着该死的336公交车,一边无奈地等着那将近九十分钟的车程,还不算那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的车厢。
安远不是个好孩子,至少上高中以后就不是了。去年,当他穿着那件火红的校服在离学校仅一条街的十字路口抽两块五一盒的“都宝”牌香烟时,被某位富有正义感和积极教育精神的校工看在眼里,回去报告了教导处刘老师。其实,校工并不认识安远本人,但是他认识那件方圆二十公里内都不会重样的火红色校服。实际上,学生们都会聚集在自己学校附近活动,因为学校是分片区的,像安远这样从郊区考进了市重点高中的学生,寥寥无几。事情后来的发展是,刘老师带着校工,隔着教室后门的“窥探孔”(那时候学生们都这么叫)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看、找,终于在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在高一三班把违反校纪、穿着校服在公众场合抽烟、给母校——这所市重点高中造成了极坏影响的安远揪了出来,当然前面这些词都出现后来在了贴于校门口公告栏对于他的处分决定中。
当处分决定公布、教导处刘老师要求把家长请来谈话的一瞬间,安远有些紧张,但转瞬一想,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也就只能告诉了父母。出乎意料的,妈妈在回家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诉安远,抽烟不好,真想抽的话自己以后工作了,挣钱了自己买烟抽,现在对身体不好,别抽了。这种态度让安远后悔自己的行为,后悔了很久,大概有一年他真的没抽烟。
想起抽烟这个事情,在安远心里,这算是个缘分,因为烟,开启了他和杜俊的友情,后来发展为谁也说不清楚的暧昧情感,并且暧昧到了安远深陷其中的程度。
2
“你抽烟么?”望着这个虽然是同班,但是并不熟悉的杜俊,安远愣了一秒。
九十年代的区重点初三三班,还延续着“好学生”坐在前面“坏学生”坐在后面的学校传统。很明显安远属于前者,三百人一个年级,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排在前五名,还是只有一次不小心第五名,其余考试都是前三名,初二地理市里的结业会考,他拿了一个全市唯一的满分。又因为十六岁才一米六的个子,所以顺理成章地坐在了教室第一排。杜俊一米七八的个子,喜欢蔫蔫地使坏,而且又和班里的几个男生结成了“拜把兄弟”,理所当然地被分到了最后排。上课、下课、晚自习,都是这种座次。实际上,安远也习惯了这种学习、生活的方式,连平时扭头朝教室后面看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对于他来说,学习好了,要考高中,这是家长说的,他也没什么异议。自然地,安远从来没有注意过这群“坏学生”,尽管是一个班级的,但他甚至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分辨得不是很清楚。
这天下了晚自习后,一大帮同学一起骑车回家的时候,安远也在这群孩子里面安静地骑车,听着他们谈论今天班里面谁又给谁传纸条了,谁又出幺蛾子让老师请家长了。天黑了,深秋的北京也很冷,路上没什么机动车,就听到这帮孩子在一边骑车一边说笑。离家还有三百米的时候,杜俊停下来问了安远这么一句。
就着路灯,安远终于看清楚了这个高个子男孩的长相。单眼皮的小眼睛里闪着狡黠,似笑非笑的嘴角挂着一些嘲弄的味道,好像在说,“你这个好学生敢抽烟么?”杜俊手里那支加长希尔顿,在路灯的照射下,似乎在发着光,又像是在挑衅:“来啊来啊,你敢么?”
“好。”安远那股不服输劲儿上来了。接过烟,叼在嘴里,杜俊掏出火柴,把烟点上,安远学着录像里看过的黑道大哥们的姿势,微微侧着头,躲开火柴燃烧的火苗,吸了一口,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一些。
“这烟劲儿真大”,安远仅仅吸了一口,就有点头晕。本身希尔顿就比较冲,这又是安远第一次当众吸烟,难免有些紧张——实际上安远小时候就跟自己的小伙伴学会了吸烟,但那都是偷偷的,学着大人的样子吸着玩而已,从没当过真。
“好抽吧?这是外国烟,六块钱一盒呢啊,可贵了,都抽完,别浪费了。哈哈哈!”杜俊撂下这么一句,就大笑着和大部队继续骑车走了,留下一个准备右转弯的安远,一个人在桥头看着那支吸了一口的希尔顿。
这是安远平生第一次当“坏学生”。回到家后,怕身上和嘴里有烟味,他赶紧拿起门口炉台上的烤白薯大吃了起来。
从那一根烟开始,安远和杜俊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而且他们的友谊超越了时间流逝的速度,正在疯狂增长着。在此之前,和安远做朋友的只是他的表哥表弟们,因为外人都觉得他心高气傲,谁也看不上。但就是这个心高气傲的男孩,和一个旁人看起来蔫儿坏蔫儿坏的同学成为了朋友,还一发不可收拾,同学们都在身后纷纷表示不理解,安远曾经比较要好的同学们,因为杜俊,不少人都远离了他,这些,安远自己也知道。而杜俊那边,因为和安远这个好学生来往甚密,已经被他们偷偷拜把子的几个兄弟渐渐疏远了,他们不喜欢安远,不喜欢杜俊和安远来往,为了挽回杜俊这个兄弟,故意做了一些让安远在同学面前出丑的事情,甚至,还找校外的朋友,避着杜俊,打了安远一顿。这些,杜俊也知道,但他没办法做什么,只能在一个人的时候生生闷气。
即使这样,也没能打散盘旋在两人之间的吸引力,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仿佛在同一条小河里游泳,感受着那温暖河水的轻抚,时而嬉戏打闹,亮晶晶的水花从河面上飞跃而起,又落回二人的身上,在这里,他们的意识绝无二致,只有对方,只有快乐。而他们并没有看到,河中心,却以无法觉察的速度,慢慢地涌出了一个漩涡。
安远喜欢看着瘦瘦高高的杜俊的背影,尤其是在夕阳下;杜俊喜欢安远的安静和斯文,似乎和安远在一起,自己也能安静下来,而不像以前那样荷尔蒙爆发,总得做点不着边际的事儿才能显示出自己的男子气概。
3.
中考结束了。
北京的夏天很美,天蓝水绿;中考结束后的暑假很美,终于可以睡懒觉、发呆、花一天三毛钱,在邮局旁边的报刊亭租着看点自己喜欢的琼瑶、岑凯伦的言情小说——当然,也有武侠小说,比起特别流行的金庸,安远更喜欢对话和描写洒脱飘逸的古龙,听听收音机里每天一点钟准时开播的田连元的杨家将评书,然后舒舒服服地睡个午觉。睡醒之后,他就去找杜俊了。
像往常一样,顶着大太阳骑车五公里之后,安远来到了杜俊家,今天,他们商量好了去河里捞鱼,杜俊连他爸的虾米篓子、顶指小鱼网和一个笨重的大卡车内胎改装的皮筏子都准备好了。
于是,下午两点,杜俊家楼下不远的水闸河滩上多了两个穿着泳裤嬉笑的男孩。他们中矮个子的安远小心翼翼地把虾米篓子放在离河岸不远的小片芦苇丛中,还要在芦苇竿上栓一根绳子连着篓子,怕河水冲走;高个子的杜俊胆子大些,学着大人的样子,划着皮筏子到了离岸边五六米的地方,慢慢地把网下到河里。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等两三个小时看看有没有收获。
他们选择在芦苇丛中坐下,本来其实是想躺下的,学着电影里面的样子,嘴里叼一根小草望着天儿,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消磨时间。但是河滩、芦苇丛中可不是躺下的好地方,除了石头就是淤泥,只能勉强找一块稍微平整的地方坐下来,还得拢着腿,随时防备着水边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子咬一下。
“你说,我能考上第一志愿不?”安远看着杜俊,问了这么一句。他的志愿如父母所愿,是一所离家二十多公里的市重点高中。“如果你能上喽,那咱俩就挺远的了,我那技校肯定没问题。”杜俊在说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点伤感。杜俊的第一志愿是电力技校,他的分数肯定没什么问题,技校录取线也不高。这所学校他俩谁也没去过,只是知道很远,远到了必须要住宿,上学要坐好几个小时的车的地步。“那有什么的啊,我周末还去找你就是了嘛。”安远轻轻地说,他也不知道那技校到底有多远,只是偷偷觉得,如果上学分开了,杜俊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了。这种担心,安远在这个暑假有过好多次,有时候甚至想,自己能不能改个志愿,也报电力技校,这样就能天天和杜俊在一起了。但他明白,这不可能,不能违背家长的意愿,而且志愿也不是想改就改的,最重要的一点,安远还是觉得,论自己的成绩考个技校,哪怕是最好的技校,也不甘心。
“切,我周末才不在学校待着,我回家,你到家来找我就行。”“那说好了,每周六我下午去找你,你得等着我。”
“行。”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装个电话啊,那样儿就有什么事儿都可以打电话了,多快。”给家里装个电话一直是安远的念想儿,但是电话这东西要交三千五百块钱,还要在电话局排队至少三个月到半年,才能安装。这钱,可是好大一笔,安远知道,就算是有,家长也舍不得装的。
“等我从技校毕业工作了,我就给家装一个。”杜俊说得很干脆。“那你知道你毕业后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么?”“不知道,怎么也能挣三四百吧。”“那得一年才能够钱装电话呢。”“一年就一年呗,我自己的钱,怎么花大人也不会说什么。”
想到杜俊三年后就能自己挣钱了,安远有点羡慕,悠悠地说到,“那你说,我得什么时候挣钱呢啊。”杜俊用很肯定的语气说到,“你是大学生的苗子,挣钱着什么急。”
两个十六岁的少年,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想象着各自的未来。两个小时过去了。太阳眼看着慢慢西斜了,看起来很不甘心的样子,还在努力挣巴着,想最后再来点光热。安远偷偷瞄了一下杜俊的侧脸,黝黑的皮肤在西斜的阳光中泛着古铜的颜色,连头发上也撒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很好看,很阳刚。
虾米篓子和小鱼网还都在河里,没准备这么早就收上来,再晚一会,再让我看看他,安远心里偷偷这么想,嘴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杜俊说着话。
突然一个炸雷把他俩都惊着了,也不知道从哪飘来一大片乌云,带着闪电雷鸣掠过天空,朝着他们的头顶飞来。北京夏天的雷雨,说下就下,还没等缓过神来,两人已经被黄豆大的雨点砸了个湿透。
“快快快,快收网,不然上面开闸放水咱的网就被冲跑了!”杜俊急急地坐上了皮筏子,准备划向河道里面下网的地方。就那么一秒钟,安远向河上游看了一眼,明显有水流子冲了下来,速度飞快地向下游推进着。安远也顾不得雨点打在脸上的生疼,使劲拉住了皮筏子,“不行,回来,已经放水了,你别进去。”
“那也不能眼看着渔网被水冲走啊,我该挨揍了。”杜俊有点着急。“那也不行,赶紧上来,咱俩往上走走,虾米篓子也不能要了,水马上就来了。”
俩人吃力地拖着滑溜溜的皮筏子向河岸上走,不到三十秒,河面宽了十米不止,而且大有越来越宽的架势。到了临近公路的地方,俩个人看着都没有危险了,才开始把皮筏子放了气,搭在自行车后架子上,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杜俊家,一路上又累又冷,哆哆嗦嗦地连六楼都快爬不上去了。一边爬楼,杜俊一边自己念叨着,“好在我爸我妈今天下午班,晚上十点才回来,我赶紧装睡,可能就不挨揍了。”
到了家,两个人哆哆嗦嗦地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背对着背,找了条毛巾把身上擦干防止感冒,随后准备冲个热水澡。衣服都脱了的那一刻,他们互相偷偷看了对方一眼,而恰巧又被对方看到了,都觉得对方的目光中有点什么,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安远实在是太想再看看了,鼓了三秒钟的勇气,转过身去,说到,“能给我找一件你的文化衫么,我没穿的。”
杜俊正好也转过身来。这下,俩人都看清楚了对方的身体。在安远眼中,那接近一米八身高的杜俊,有着宽肩膀、细腰,上身倒三角的体型虽然不很明显,但是看得出来,正在朝着那个方向发展,浑身上下小麦色的皮肤,散发着男性的吸引力,而让安远感到惊奇的是,为什么杜俊胳肢窝和两腿间的那些毛那么黑,那么密,还那么一大片,发育也明显比自己要快很多,都已经露头了。
在杜俊看来,白净的安远永远是一股子书生的味道,如果再配上一副眼镜儿,那就完全是小学究的样子了。安远的发育看起来有点晚,一米六几的个子,一对瘦削的肩膀,红着脸,半低着头,眼睛却向上看着杜俊的脸,“可能还不到90斤吧”,杜俊偷偷想着。安远的白皙羸弱和杜俊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胸口上点缀着的两颗粉嫩乳头,好像还有点微微凸起了。
互相直面着对方一丝不挂的身体,两个人都是第一次,都有些不自然,但谁也没有回过头去,五秒,十秒,三十秒,一分钟过去了,双方都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但是都没有转过身去。安远的目光还是轻轻的,但却是坚定的,他一直看着杜俊的眼睛;杜俊的目光开始是好奇地上下打量,后来迅速增加了欲望,呼吸也变得粗重浑浊起来。
尽管只相隔三十厘米,两人却都没有任何动作,直到——安远伸出右手,搭在了杜俊的右肩膀上,顺势搂住了脖子,左手则直接搂住了杜俊的腰。他触到了对方的身体肌肤,第一次这样和杜俊接触,感觉有些不难么真实。
其实,这个动作是安远想了十五秒钟后做出的决定。他准备冒一次险,赌一把。他天真地以为,成功了的话,就真的能和自己一直以来自己喜欢了那么久的的杜俊在一起了,至于失败了…他没想那么多。
杜俊的身体僵硬,肩上、背上、腿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成了一块块的石头,但他没有躲开安远的手,甚至没有任何动作,任凭两只手搭上身体,在脖子和腰上轻轻摩挲着。他的目光依然紧盯着安远微微上扬的脸,眼睛里的欲望越来越多,甚至眼白里铺上了一层细细的血丝,鼻孔里的气息越来越浑浊,他也在慢慢凑近安远的脸,像一只猫慢慢走近老鼠那样轻、那样慢,唯一不同的,是那炽热的目光,这让安远想避开,又不想避开。
安远仍然一眨不眨地看着杜俊的眼睛,手仍然停留在最初的地方,就那么轻轻地搭着,用大拇指缓慢地、温柔地摩擦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不到一秒钟,他就感受到了杜俊的嘴唇和唇边毛茸茸的小胡茬压了上来,带着热乎乎的,纯粹的男性气味。他踮起脚尖迎接着,左手也自然地向上滑动,到了杜俊的脖子后面。不仅是脸和唇贴在了一起,他们的身体,也紧紧贴在了一起,没有了距离。
他们吻在了一起。实际上,两个十六岁少年都不会接吻,他们只是凭着对当时爱情电影和言情小说里面的印象,把自己的嘴唇覆盖在了对方的嘴唇上,但即使是这样,这仍然是初吻,真真正正的,第一次全身心地吻一个人。
有那么一刻,安远觉得自己的魂已经飞出去了,整个大脑一片空白,一束温暖的白光照着他的全身,说不出来的舒服,一点烦恼和忧伤都没有,让他闭着眼不愿意睁开,不愿意醒来。他多希望这种感觉能一直持续下去,每天都这样,每时每刻都这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远还沉浸在那种舒服的感觉中无法自拔的时候,杜俊的嘴唇离开了,还没等睁开眼睛,就感觉两只手把自己的背和腿都托了起来,然后走向了卧室。
杜俊的卧室相对简单,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台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储存衣服的小号衣柜,从年代上看,这些家具都可能超过了十五年的历史,每件家具上都有一些小孩子调皮捣蛋的痕迹。安远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但他知道,自己被抱进了卧室。之所以这么熟悉,完全是因为整个暑假,他和杜俊每天都在一起,除了出去玩,就是坐在杜俊的卧室里面聊天看书。他知道自己就要被抱到那张单人木床上去了,甚至不用睁眼,他也感受得到杜俊的目光所蕴含的熊熊热量,还有两人肌肤接触的体温,当然,还有被一个硬家伙顶着的小腹左侧。他仍然保持两只手搂着杜俊脖子的姿势,这样能让对方轻松一点,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雷声隆隆,乌云密布。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六点,钟里的指针就像安远和杜俊的身体,直挺挺、紧绷绷地,互相纠缠着。
实际上,杜俊不知道把安远放在床上后,该如何是好。他没有过任何性经历,虽然之前也背着别人偷偷看过一两次色情录像,但那里面是一男一女,和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他不知道该怎么像录像里面那样,而且现在满脑子乱糟糟的,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要什么,想怎么要,只能望着床上依然闭着眼的安远,爬到他身上,凭着自己的原始本能,顶住了安远的双腿之间,双手扒住对方的肩膀,在那里呼哧呼哧地用力。他能感到安远在配合着他,夹紧了腿,手指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腰,随着他的节奏,似乎轻轻地呻吟了起来。
这样一来不要紧,呻吟声又对杜俊产生了莫大的刺激,他的节奏更快了,每次用的力气也更大。由于紧张、天气闷热等原因,两个人都出了很多的汗,额头、下巴、胸口、小腹、大腿、小腿都泛着一层亮晶晶的汗水,而这些汗水在部分功能上,无疑充当了一次润滑液。两人都像泥鳅一样滑腻地纠缠在一起,随着汗水越来越多,身体接触时的声音也越来越响,甚至几乎盖住了外面滚滚的雷声——在这个时候,谁还在乎外面的电闪雷鸣呢。
突然杜俊将自己的身体离开了安远,随后又紧贴上来,用力顶着他的小腹。安远感到,杜俊浑身颤抖着,好多好多炽热的液体涌到了自己的肚子上,真的是热乎乎的。随着他的这种感觉,杜俊停止了动作,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安远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他知道此时如果那样,一定会接触到杜俊的目光,一定会让两个人尴尬不已。所以,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所不同的是,十指扣住变成了整个手掌轻轻搭在杜俊的后腰上,还是用大拇指缓缓摩挲着。他想让杜俊尽量感到放松,事实上,他还在兴奋着,杜俊也能感到自己的小腹被安远硬硬地顶着呢。
杜俊的呼吸渐渐均匀了,也没有再继续动作,就那么把头放在安远的肩膀上,用自己的左脸贴着安远的右脸。他没有再亲吻安远,也没有任何抚摸的动作,像一只泄气的皮球,软趴趴地盖在安远身上。
安远依然闭着眼睛,用右手抚摸着那个“刺猬头”,想让自己的呼吸尽量平静下来,让自己的身体也尽量平静下来,现在的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也不能再有其他的想法,也许就这么静静地在一起就很好了。多闻闻他的气味,多摸摸他的头发,努力让自己记住这一刻的美好。安远偷偷想着,真希望时间停止,这个时刻永远不逝去,真希望永远生活在这个时刻,哪怕这么在床上躺一辈子,也值。
这时候的安远感觉特别幸福,因为他第一次和自己喜欢的人做这种事情,而且感受着如此浓烈的、纯粹的雄性气息,有点青草的味道,掺杂着汗腥味、咸菜味、牛奶味和其他一些无法形容的味道,原来,小说中说的“男人味儿”是这个样子的,安远深深陶醉其中。从小他就是个安静、听话的男孩,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野性,当然就更没有闹翻天的情况。正是这种气质的缺乏,让安远一直在那些“坏孩子”们面前有些自卑,觉得自己缺乏男性气概。可是这种心思也不好对别人说,就那么一直闷在心里。这下,不仅他觉得自己多了些阳刚之气,更重要的是,杜俊属于他了。
这才是最重要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杜俊默默地起身,离开床,向卫生间走去,什么也没说。在他出门的一刻,安远终于睁开了眼睛,望着外面的天空,继续回味着刚才的感受。
随着卫生间哗啦哗啦的冲水声音,安远也渐渐从那一片温暖的白光中抽出身来,清醒过来,他没有动,也不敢动,尽管已经这样了,他还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杜俊回来后是否会向他大发雷霆。如果那样,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做。五分钟过后,他听到杜俊走出卫生间,好像是在门廊里穿好了衣服,进了客厅,电视里新闻联播的声音随之响起。并没有安远幻想着的进卧室,在额头上给他一个轻吻,告诉他我爱你之类的情形。“也许这样最好,避免尴尬,我也得放轻松一点,若无其事一点,假如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才是最好。”望着肚子上那一滩已经变成透明的液体,安远无奈地想着。随后,他起身进了卫生间,冲完澡穿好衣服,也进了客厅,坐在了杜俊旁边。安远偷偷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七点半。
新闻联播刚结束,接下来就是天气预报时间了。安远起身走到阳台上,望了望已经半晴且已经擦黑的天空,转回头说,“我该回家了,你也该吃晚饭了。”杜俊转过脸来看了一眼,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安远发现他的表情很奇怪,不好形容究竟是什么样子,总体来说就是感觉有好多话想说但是憋住了,而且表面上极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酷”这个词是从去年小虎队的“星星的约会”专辑中的一首歌才开始流行,也许这就是酷吧,安远觉得。
“你——怎么和你爸妈说渔网的事儿?”安远试探地问。“没什么,肯定挨说,大不了挨揍,不疼。”杜俊笑了,这一笑,在安远看来,简直就是云开见月,顿时化解了刚才的尴尬场面,谁也不知道怎么处理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两个人的对话又开始正常起来。
“要不你说我把网弄坏了,他们肯定不打我的吧。”
“真不用,没事儿,你赶紧回吧,我妈留的饭只够我一个人吃的,你回家晚了该没饭了。”
“我不惦记你家的饭,真是的,我没那么馋。回家让我妈给我做点炸酱面吃,哈哈。”
“那你回去慢点,路上还有水呢,小心骑车。”
“好,你赶紧吃饭吧。”
雨过天晴,夜空中依稀挂出了几颗星星。可能是刚结束那场疾风骤雨的原因,宽宽的马路并没有什么行人和车辆,空气中弥漫着的青草味道,小风吹在身上,一点也不冷了,很是舒服。骑着自行车,安远仍然忍不住去想自己摸着那个“刺猬头”的感觉,他把右手手掌摊开放在车把上,忍不住笑了起来,回味着半小时前——连骑车的动作也变得歪歪扭扭,他却全然不知。好在路上没有车,也没有行人,否则看到这么个傻小子,别人还以为精神病逃出医院了呢。
4.
这一周的时间里,安远仍然像往常一样,每天到杜俊家打卡签到,坐在屋里闲聊,说说他们都喜欢的张曼玉又演了什么录像了,要不要去录像厅看看;说说最近的租书又涨价了,从一天三毛涨到了一天四毛,老板心太黑了;看看那毕业前同学互相写下赠言的留言册,还有一些关系好的,给了张照片,尤其是女同学的,总是能让他们聊很久。谁也没有再提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有,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这天,安远把自己的留言册带了过去,指着册子上杜俊的留言“祝一切顺利,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共勉”,问道:“你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觉得我是个做大事的人,你也是,别人都不懂我们,你懂,我也懂,就是这个意思。”杜俊认真地说到。
听着这番话,安远定下心来。他琢磨这句话很久了,一直不知道杜俊笔下的燕雀和鸿鹄指的是谁,还很担心这两个意象是分别指他们两个,现在终于弄清楚了,原来杜俊认为他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别人才是燕雀。
“那,咱俩去张丽家玩会儿去?”安远提议道。张丽是个学习又好、人也漂亮的女同学,和他们的关系也很好。
“好啊,看看她哪里有没有新出的磁带,借来听听。”一说到磁带,杜俊的眼睛就发光。他很喜欢流行歌曲,小虎队,赵传、庾澄庆、伊能静等一众台湾明星都是他的心头好。但是,最新的引进版磁带八块五一盘,那可不是想买就能买的。张丽家有很多最新的磁带,她的家境好,父母好像都是干部,同学们也都跟她借着听,她一直都很慷慨,有求必应,很大气的姑娘。
说走就走,两个人都是行动派,骑行了五公里,还推着自行车爬了个特别陡的坡之后,他们到了张丽位于矿区宿舍的家。就像是所有厂矿企业的职工宿舍一样,一排排的青砖平房,每家还都有一个不到十平米的一模一样的小院子,安远从来分不清楚哪里是哪里,自然他也从来不记着张丽家的路,可能他这个路盲,只能记住杜俊家的地址和门牌。但杜俊不一样,他去过一次的地方,就能记住,再次来,也能找到。所以安远和杜俊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安心,也从来不记路,他也记不住,估计是天生没这个基因。他们所居住的城镇虽然不大,但安远这个听话的孩子却是只去过一个公园、两个电影院、学校和父母的工厂。这一个暑假的疯玩,总算认识了不少地方,但和杜俊比起来,仍然是小巫见大巫。
敲了半天门,喊了好几声,院里都没人应,估计是张丽不在家,两人只要有些沮丧地再骑五公里回家,好在这次都是下坡路了,省劲。天气挺热,太阳挺大,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都有点累。走到了安远父母工厂西墙的时候,杜俊突然停下来说,“咱俩找个地方凉快凉快去。”随后从短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晃了晃。“好吧,别让我妈他们同事看到啊!”“知道知道,看到那边那棵大柳树没,咱俩坐那里,没人看到,旁边还有能冲脚的地方。”
虽然之前他俩也在杜俊家里偷偷抽过烟,每次抽完之后就把所有的窗户全都打开通风,再把家里的花露水喷点消除烟味,但两人从来没在外面抽过烟,还是这种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也知道抽烟这种行为是被严格禁止的,但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想尝试一下,这也许就是青春期的叛逆心理在作祟吧。
坐在大柳树下的水渠边,下午三点,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连树上的知了叫声都时断时续、有气无力的。这个时间,该上班的上班,不上班的都在家睡午觉,也就这俩精力过剩的小男孩在外面疯玩疯跑。所以他们很有把握没人看到,杜俊划着火柴,悠然地点上了一支烟,递给了安远,随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支。他们在一起抽烟的时候一直是这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道杜俊怎么想,反正安远是一直偷偷地高兴,就当自己和他间接接吻了。
把穿着塑料凉鞋的光脚放在凉凉的水渠里面真舒服,再来根烟抽着,旁边还有他陪着,安远不禁暗自得意起来。他偷偷地瞄了一下杜俊,发现杜俊也在看着自己。互相发现以后,两人赶紧都把目光收了回来,低下了头,场面有些尴尬。
“你知道么,看录像里面人家点烟都是有规矩的。”杜俊首先打破了沉默。
“什么规矩啊,点烟么,就是点着了呗。”安远有点不懂。
“才不是呢,你看,要是三个人抽烟,先给老大点上,再给老二点上,再点自己的,中间的火儿是不能断的,要不然会对老二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儿啊?”
“如果断了火儿,那就说明老大老三合伙陷害老二。”杜俊很肯定地说。
“啊?那要是中间火儿被风吹灭了呢?”
“所以你看点烟都拿手挡着风不是?”
“那以后你是不是也要这么点烟?”安远有点担心俩之间现在的这种方式改变。
“不啊,咱俩什么关系啊,你又不会拿手拢着火儿,再把你手给烫着,还是我点上给你就行了。”
安远悄悄地呼了一口气,放心了。
5.
回到杜俊家,已经是四点了。今天两个人的肚子都没有叫,但是很渴,进门就直奔客厅的冰箱,拿出两瓶已经冻好的凉白开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这天儿怎么还不凉快点,热死我了。”抹着顺着额头滴滴答答落下的汗水,安远抱怨着。“心静自然凉,哈哈。你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什么了,所以你热的难受,你看我怎么不出那么多汗啊。”杜俊笑着说。
突然之间,安远冒出个新想法来。“哎,我记得你床底下有那种录像带的吧?”之前杜俊跟他炫耀过,说是姐姐的男朋友为了讨好他,借给他一盘那种事儿的录像带,自己偷偷看了一点。
“你妈他们不回来的吧?我记得今天是下午班,十点下。那咱们看看?我还没看过呢。”安远的脸有些红,也没好意思直视杜俊,不知道自己的好奇心能不能得到满足,毕竟那种东西好像是很神秘,很隐蔽,一般都是自己看的。
听到这里,杜俊睁大了眼睛,“啊?你这么好的学生还看这个呢?这要让你妈知道,还不弄死我,说我带你学坏什么的。”
“求你了,让我看看吧,我真的没看过,就看一眼,行不?”这么说着话,安远觉得自己有点嗲,就差过去拉住杜俊的手,摇晃着撒娇了。
“那——”杜俊犹豫了一下,提出个小小的要求,“好吧,不过你得保密啊,不能和任何人说我有这个,要不我会被打死的。”
“那肯定的啊,我什么时候干过那种事儿。不相信我么?”安远自觉有点伤心。
“没,就是咱俩一起保密就行了,一会看的时候不许出声儿啊,不许吃东西,要不可能吐。”杜俊神秘兮兮地说。
“那是恐怖片么?还能吐出来呢?”安远愈发好奇了。
“去,把所有窗帘都拉上,一点缝儿都不能有啊,我去拿录像带。”安远照着杜俊的话,把客厅、阳台、卫生间、厨房的窗户都关得死死的,窗帘也拉得密不透风,再把大人卧室的门关严,又检查了一下大门锁是不是完全锁好了,怕有人回来开门,从里面把大门也给反锁上了。
这时候,家里差不多一片漆黑了,只能隐约看到人影。刚坐在沙发上,只见杜俊带着一脸坏笑,手里拿着盘录像带从自己的卧室里面走出来。把卧室门关上了,还有,安远看到杜俊卧室的窗帘也被拉住了。
那是一台最流行的松下L15录放机,电视上经常看到这个机器的广告。能放录像带,还能录电视节目,非常高级,好像也挺贵,不知道杜俊父母怎么舍得买这个。既然买了,肯定就是为了看录像用,当然,人家肯定是看电影,哪里像他俩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看这种带子。
“你不许出声儿啊,也别吃东西,水也别喝。”杜俊一边开电视机、把录像带放进录像机里面,一边又认真地叮嘱安远。安远点点头,没说话。
屏幕上是一对外国男女,在说着听不懂的话。看起来是没有情节的,因为一上来就是两个人在床上开始了,没有正经的对话,只有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因为怕别人听到,杜俊特地把音量开得很小,连坐在沙发上的他们两个也是勉强能听到而已。但是这画面安远确是真的第一次见到,尤其是在特写镜头的时候,就像杜俊说的,他有点想吐。尽管如此,他还是在睁大眼睛看着电视屏幕,好奇心一点一点地在被满足着,直到屏幕上这一对男女换了五六种姿势,最后完事。画面一切,又是一对,又是那点事情,所不同的是,用的姿势和前两个不一样。
两个人都在静静地看着,谁也没说话,屋里很安静。正值夏天最热的午后,家里却是门窗紧闭,而且又放着这样的录像,气温,连同欲望,像蒸包子一样蒸灼着两个十六岁的少年。安远一直没动,就靠在沙发上,双腿尽量伸直,能让自己坐得舒服点,尽管已经支了小帐篷,但是他也只是偷偷地瞄了一下坐在自己右边的杜俊,正在聚精会神地紧盯着电视屏幕。光线有些暗,他并不是看得很清楚,但是他能听到杜俊的呼吸又开始浑浊了,甚至隐隐地,还能感到杜俊的眼光又变得灼热了起来。
安远试着非常非常轻地碰了一下杜俊的左手,杜俊触电似的把手缩到了自己的腿间,但并没有转头看安远。安远知道,自己的继续动作会引起杜俊的反感,他不再动了,就一直陪着杜俊看着录像。
半小时过去了,录像带也差不多看了一半,大概换了三对男女,安远第一次看到了这么多的姿势,这么多的花样,而且那么多的特写镜头,他也都看得清清楚楚。在这么强烈的刺激下,两个人都觉得有些渴,而且家里也很热,杜俊把自己的文化衫脱了下来扔在手边,继续看着,安远没说话,也默默地这么做了。
又过了一小会,录像里的女人叫声开始变大,男人也开始叫,两个人的表情看起来都是那种痛苦的欢愉。伴随着叫声,这对男女都高潮了。就在这时,杜俊突然转过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安远。
安远被这个猝不及防的举动吓到了一点,但随即缓过神来,他明白了什么,依然没有动作,甚至装作没看杜俊、在专心盯着屏幕的样子。但是他能感到投射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是多么热,甚至有些发烫了。
事实上,安远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无法想象即将到来的事情是什么样子的,毕竟,他们两个,都只有十六岁。安远每次自慰的时候,脑子里显现的画面只是一个人体,看不清脸,甚至连性别特征都分不清楚。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什么是“男女有别”,什么是“男欢女爱”,但奇怪的是,他对这些并不是特别感兴趣,身体上也只是视觉受到了强刺激之后的正常反应,从他内心来说,并不渴望这种场景在自己身上发生。
安远的脑中回忆起了七八岁的时候和邻家小伙伴一起玩鸡鸡的场景,因为都不懂卫生,龟头都玩红肿了,回家让爸爸说了一顿,抹了点紫药水消肿。后来几年前,在工厂澡堂看到了已经发育的那个小伙伴的身体,好雄壮,虽然没有像大人那样浓密的黑毛,但也更突显了那个地方的超级大,安远甚至觉得那像是半根黄瓜吊在腿间,让他心生羡慕。
再后来,安远上初二的时候,偶然的机会,在一个偏僻公厕里面被老头诱惑了。公厕的蹲位没有挡板,只有水泥隔板,那老头蹲在他旁边,探出半个身子,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安远的下身。奇怪的是安远并没有害怕,而是不争气地硬了起来。老头顺势把手伸了过来上下套弄着,后来又索性示意他站起来,到自己的蹲位上,自己则往后挪了挪地方,能把自己隐蔽得更好一点,这样外人一进来不会一眼就看见他俩在干什么,只能看见一个人。老头把自己嘴凑了上去,头埋到了安远的腿间。
那是安远的第一次,但对于他来说,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觉得挺舒服,释放了一些而已,至于其他的,并没有感受到。由于那个公厕距离他家并不远,后来又和这个老头约着玩了几次,只是图刺激、图舒服,而每次也都是那些套路。释放了之后,两人便各走各路,一句话不多说,至今,安远不知道老头的任何情况,他也没想知道。
过了几个月,在某一年的暑假,他在那个公厕遇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做了和老头一样的事情,但没什么印象了,如果不是努力回忆,安远甚至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就是说,安远对这些男人之间的事情有些基本的了解,至少比杜俊懂得多。而且,是安远从一开始就喜欢杜俊的,交往的这段时间,他并没有存心去勾引人家,也不敢,但是如果有机会那样做,他是不会拒绝的。不过他是真的很喜欢杜俊,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当杜俊的“女朋友”,这个词好像并不那么恰当,但是他也想不出更合适的了。
6.
安远能感觉到杜俊的灼热呼吸,但是他不敢直视过去,怕把自己烫到,也怕自己会情不自禁,那样会不会把他吓到。所以他什么也没做,就那样等待着。
杜俊伸出左手,犹豫地搭在了安远的肩膀上,见到他并没有什么反应,把右手也搭到了另一侧的肩膀上。五秒钟之后,他把安远的肩膀慢慢扭过来,目光却从安远的肩膀看了过去,有点空洞。“他不敢看我,”安远暗想,“但是他又想要那个。”
这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走向了杜俊的卧室。任由电视里面的男女翻云覆雨,他们都没有回头。
杜俊继续搂着安远的肩膀,躺在了床上。这时候两个人还都是光着膀子,夏天穿的短裤还都在身上。安远稍稍起身,慢慢地、温柔地褪去了杜俊的短裤、内裤,把自己的也脱掉了,然后躺在了杜俊的肩膀上。他又感受到了那好闻的男性味道,而且这次他的手并没有闲着,右手开始在杜俊的肩膀、胸前慢慢移动,杜俊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在那里闭着眼,但是他的身体透露了想法,依然硬挺着,等待着。
安远的手慢慢地下滑,到小腹,到两腿间的股沟,缓缓地移动到了那个坚硬如小钢炮一样的家伙,慢慢地套弄起来。他的目光始终随着自己的手而移动,并没有抬头去看杜俊的脸,他也不知道杜俊是什么表情,但总之是至少不拒绝他,这就让他很放心了。
安远有了一个新想法,他模仿着录像里面的动作,把自己的嘴唇凑到杜俊左胸口的乳头上,笨拙地、慢慢地吮吸起来,在此之前他没有这样的经历,只是看着录像照猫画虎地学了起来。他能感受到杜俊的身体震了一下,而且随着自己舌头的动作,嘴里的乳头明显硬起来了一些,杜俊并没有其他的反应,除了将左胸稍稍挺起来一些。顺着余光安远偷偷看了一下右胸,那颗小小的深色乳头好像也和平时不太一样,微微凸出来了,苦于自己能用的只有一张嘴一只手,所以就顾不上那些了。
安远的手仍然在慢慢地套弄,湿润的嘴唇和舌头也在一同动作。杜俊的身体也绷得越来越紧,两只手并没有接触安远的身体,而是握成了拳头,呼哧呼哧地在喘着粗气。猛地,杜俊的两只手将安远的头推向了自己的下面。安远任由杜俊命令式的动作,并没有反抗,而是顺从地把头埋在了杜俊的腿间。之前的经验教会了他应该怎么做,尽管他从来没为别人做过这个,都是对方为他做。但为了杜俊,他是十二分的愿意的。
安远感受到了坚硬、火热,感受到了比之前更加强烈的男性气息,这次和上次可能还有些不一样,气味中更多了腥咸的味道,而且,当他尝试着像以前别人为他动作的那样,用舌尖刺激杜俊的时候,杜俊的身体开始战栗,像过电那样,喉咙里也发出了低沉的声音,胯部也开始大幅度上下动作。几秒钟之后,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喷涌而出,随着有节奏的喷射,安远嘴里被充满了,很多都顺着喉咙滑了下去,而杜俊也紧紧地抵住安远,把他的鼻子深深地埋在了自己的茂密之中,让他有点难于呼吸。安远感到有点恶心,喉咙里干呕了一下,想把嘴移开,吐掉那些。这时杜俊开口,命令式地说了三个字,“吃下去。”
安远有点吃惊,这东西还能吃下去呢?犹豫了一秒钟,转念到,为了让自己心爱的人高兴,这么做也无妨。“我这么听了他的话,他便会很喜欢我吧。”安远暗想。于是,他按照杜俊的话,把口中的液体咽了下去,有点像腥咸味的奶油,咸味更多一点,也并没有特别的不适应。他依然没有抬头,而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感受着杜俊由硬挺变为疲软的过程,他喜欢这种感觉,为了杜俊,他愿意这样。
两分钟之后,杜俊推开了他,仍然是起身独自去卫生间冲澡,然后走进了客厅开始看电视。安远随后也去卫生间冲了一下,和上次不同的是,他对着水龙头漱口挺久,毕竟还是有些不适应,而且这样做也能让自己的身体降降温。随后,他穿好衣服走进客厅,把所有的窗帘都拉开,打开窗户,让光线投进屋子里,电视屏幕上已经不是他们之前看的录像内容,想必杜俊已经把录像带收起来了。坐在目不转睛看电视的杜俊旁边,安远试探性地把自己的头靠在了他肩上,像看过的爱情电影那样。这次,杜俊伸出手臂,搂着他的腰,还是默默地,没说话,也没看他。安远满足极了,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他期待已久的一刻,“按照他的要求,我吃了他的那些,是不是就意味着从此我的身体里面有他的血了,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让我这么做。”安远欢喜地想,心里面被自己想象的浪漫充满了。
回到家里,安远躺在自己的小卧室里面,闭上眼睛,回放着白天的激情,回味着杜俊的味道,自己的手也开始动了起来,一次、两次、三次,直到第四次结束,他才沉沉地、带着他以为的对杜俊的爱,睡去了。
7
暑假随后的日子里,关于这件事,安远和杜俊并未谈论一个字。两个人心照不宣,但变得更加默契,不需要过多的话语,就能完全明白对方的心意,这种感觉,甚至比安远想象的要更好。两个人一起出去闲逛,好好享受这个没有作业不用复习的暑假,至于考上什么学校,也可以暂时不去想,反正肯定有学上就是了。在双方父母和其他同学的眼里,好像除了晚上睡觉的时间,俩人都粘在一起,像是一个人。
这个暑假,可能是两个人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但,花无百日红,终于还是要到开学报到的日子——两个人都如愿地上了各自的学校,安远在海淀区的市重点高中,住校,杜俊则在昌平区的一所技校,当然更要住校。从这以后,两个好朋友只能最多一周见一次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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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抱歉,杜俊名字一出来,一下串戏到“铜陵杜子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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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继续写,等更新。
看你的文字想起了很多年轻时候的事情。很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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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4# top-lee
好好加油啊,不急的,写东西要有耐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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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看完,不过写的很好,希望你以后有更多的作品分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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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安远的高中时代
1.
336来了。
这个点儿的所有公交车,都是一样的拥挤,这个时候就是考验各位挤车人士的力气、技巧、经验和反应速度的时候了,能力强的人都会事先看好公交车的行驶风格,站在自己判断的车门位置,如果离车门不远,那就等车稍稍停稳之后一个健步冲上去,把身体紧贴在门框旁边,侧着身让下车的人先出门,在第一时间挤进车厢内部。其他的人基本上都伴随着售票员近乎歇斯底里的“往里换!往里换!”和“上来!上来!再上一步!再上一步门儿就关上了!”“里面的再换换!门儿那儿的再上一步!门儿关不上车开不了!”等等大喊着维持秩序的声音,毫无节奏地向上涌,那劲头绝不亚于鲤鱼跳龙门。又因为郊区线路长,而且乘客基本都是住在郊区的人,所以在市区内几乎是只上不下的,这就更增加了站台上的人挤上车的难度。此时的人们都想着回家,所以基本上没有主动放弃上车的。如果这辆车不上,下辆车不一定什么时候到,而且上车的人一定不比现在少,还会再重复一遍这样的过程,如果现在放弃了,那直到三个小时后的高峰点结束,才能坐上公交车。想回家,只有这条路、这辆车。所以人们都拼了命地向上挤,经常爆发各种“挤车冲突”,也不乏升级为打架、群架的,小偷们也基本上都是在挤车的时候下手,得手后坐一两站地就匆匆下车,继续挤车,继续偷窃。一辆单机公交车,规定是每平米站四个人,但最多的时候能装得下十五六个人;一辆相当于两节单机的大通套公交车,最多能装得下三百人左右,而规定是一百二十人。
安远脚不沾地地被推上了车,反正除了一个书包一张十块钱的学生月票,他也没有带其他的东西,哦对了,还有兜里四块五的零钱,他计划着用这钱买包“都宝”,再买个打火机,一共三块五。
公交车上的气味很复杂,而且接连很多站,都是只上不下,车辆里面是越来越拥挤,安远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长期以来的公交生活,安远养成了个习惯,一上车就把手放在自己的单肩背书包上,防止小偷,也防止书包带被挤断。今天也不例外,他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由于个子小,在车厢里面并没有视野距离,只能看着周围的各种厚厚的棉衣肩膀。蓦地,他感觉自己的手碰到了个硬硬的东西,根据手的高度来判断,那是个成年男人的裆部。安远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去。一个高个子的,白净斯文戴眼镜的小伙子,约么有二十五六岁吧,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安远见到这种阵仗也不是头一回,所以并不十分紧张,他只是用眼睛扫了一下周边的乘客,确定没有人在朝这个方向看以后,和这个小伙子的目光接上头了。他并没有把手挪开,也没有说话,只是把眼神变成了平视,看着小伙子带着毛绒绒小胡子的嘴巴,居然有那么点可爱的样子。见状如此,小伙子费劲地向安远这边挤了挤,让两人之间的距离再近一些,然后偷偷解开了拉链,握住安远的手腕,向裤子里面送。
这可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个事情。一旦有人看到了,还不得炸锅,安远吓得直把手往回缩。小伙子依然没说话,拉着安远的手并没有放松,反而更坚定地让他的手继续深入。于是,安远碰触到了那个硬硬的东西,真的很直很硬,还很粗。他忍不住用自己已经不怎么冰凉的手,摩挲着,享受着手边毛绒绒的触感,慢慢套弄起来。两分钟后,小伙子的头渐渐靠近过来,在他耳边轻轻说,别动了,要出了。安远的手果然不好再动,但还舍不得抽出来,就那么一直攥着。随后,小伙子又轻轻说“礼拜六下午两点,高井车站,就这边的,不见不散”。随后,他把那只带着自己体温的手慢慢拿出来,扣好拉链,下车了。安远踮起脚尖,努力向车窗外张望,好记住这个人的体态特征和穿着,刚才他并没有太注意。
2.
实际上,今天是安远能见到杜俊的日子,他俩约好周五放学晚上在石景山车站见面,那是336路和337路车辆的交汇站,很多人在那里换乘,然后一起坐336回家。
安远就是这么个人,他能满心都是杜俊的影子,也能在脑子里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如果机会出现,他的胆子也很大。这也许并不矛盾,十五六岁的年龄,谁都有欲望,而欲望本身和情感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或者说,安远是早早在潜意识中认识到这一点的人。他当然也会有和同年龄小伙子们一样的幻想,也会藉由古龙金庸的武侠小说、琼瑶岑凯伦的言情小说中呈现的凄美场景,一步步勾绘属于自己的那片小小幻境。在那里,他就是主人公,他就是那个爱上不该爱的人,被社会、被礼教、被自己的情感、被各种杂七杂八的浪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主人公。事实上,他基本上把自己想象成小说中的女主角,在各种撕心裂肺的文字中体验生离死别、大喜大悲。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也经常不好意思,但是一看到小说,就忍不住会那样了。
安远如约在石景山站下车了。望着灰中透黄的天空,呼吸着充满着石景山北辛安、铸造厂地区特有的煤灰味的空气,听着各种街边小贩的吆喝声,卖烤白薯的,卖煎饼果子的,卖手套袜子的。忽然一股冷风吹来,安远下意识地紧了紧他的绿色军大衣,由于经常挤车,大衣的袖子上留下了各种斑驳的痕迹,以至于袖口都已经起了一层黑得发亮的油光——没办法,谁让家离得远呢。
说到距离,安远简直不敢想象杜俊每次回家的曲折经历。据他所知,杜俊要从学校走二十分钟出来,等一趟每一辆都要塞得爆炸一样的345路,这车是昌平唯一一辆从县城出发,能直达北京市区的公交,就像他每次坐的336一样。在345上至少要一个小时,到达德胜门,再走十五分钟进入地铁站,环线地铁倒一线地铁到苹果园,至少一个半小时,从苹果园地铁出来后换乘336,到石景山站下车,十五分钟。这就已经三个小时了,还没算上在从石景山到他们家的时间。所以,安远特地今天晚出来了很久,否则就会在公交站上看到一根巨大的、拖着两条鼻涕、刻着自己名字的人形冰棍儿了。
风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强,气温也越来越低。为了保持身体的温度,安远不得不在公交站台周围开始溜达,闻着烤白薯的香味,他有点饿了。
3.
下雪了。
一开始,雪花还只是稀稀疏疏地下落,都是小小的雪粒,落在安远的三用巾帽子上,就已经化了。但是没过十分钟,雪下得越来越密,雪片也越来越大,落在军大衣上都掸不下来,像一片片口香糖一样粘在身上,任凭安远跺脚、跳高、拍打,掉了一层,马上新的一层又覆盖上来。由于之前一直在站台周围溜达,雪突然下起来,也没来得及挤进那个不到十平米的盖子下面,安远只能任凭雪花一层一层地盖在帽子上,盖在军大衣上。现在,他只是希望杜俊早点出现,不然,自己真会成为冰棍儿的。当然,杜俊不来,他是不会走的,他们之间的信任和默契,就是这样自然而然,没有任何雕饰,也从来没有付诸语言,他就是知道,约好了,一定会来的。
一辆载满了人的336慢吞吞地驶过来了,像是要爆炸一样,晃晃悠悠地以不到10公里的速度,伴着车上发动机呼哧呼哧的声音,车头前面还冒着缕缕白色的水蒸气,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要抛锚。安远满心欢喜地看着这辆车,眼光迅速地在三个门之间来回逡巡,希望能发现那个熟悉的影子。
从车上下来一堆人,又喊着口号挤上去一堆人,虽然天色很暗,路灯也不亮,加之在下雪,视线并不是非常好。就算是全黑的环境,安远也能感觉到杜俊的气息,但这次并没有,看来杜俊没在这辆车上。
趁着人群挤来挤去的空档,安远像一条泥鳅一样,溜进了公交站亭盖子下的人群,虽然还是很拥挤,但毕竟不会是完全暴露在簌簌下落的雪花中了,而且,挤着也暖和点。想到这里,安远不禁有点小小的高兴。他斜着眼瞄着公交车窗里或睡觉、或面无表情望着窗外的人们,暗暗地盼着,杜俊早点来,这天气真的太冷了。就算是有烤白薯的香味儿撑着,也架不住冷空气往鼻孔里面钻的时候产生的不舒服,那是一种直通大脑的凉,从鼻孔开始,到鼻腔、鼻梁、脑门,使劲儿地往大脑里面钻,不仅凉,还非常干燥,搞得安远总是觉得自己要流鼻血,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被冻成干冰了,稍微碰一下,就会碎成粉末、化为气体蒸发掉。
坚持住,也许杜俊就在下一辆车上。
4.
果然,二十分钟后,杜俊从一辆336的后门下来了。这公交车,一来就是好几辆,经常坐车的人管这种现象叫“串儿车”,实际上从公交公司的场院里面发车的时间是固定的,但是由于路上的各种不确定因素,人多、路滑、红绿灯什么的,串儿车就形成了。通常串儿车和前一辆车的时间会很久,和下一辆车也是。
从下车开始,杜俊就一直在东张西望,在黑漆漆的一片人中寻找安远的影子,但很显然他的眼神并不好。
看到啦,看到啦——安远欢快地想着,脚上也没停,径直向杜俊走去——现在的他,眼里只有杜俊一个人。
一周没见,两个小伙伴看起来都有点兴奋,没顾得天冷雪大,都在急着告诉对方这几天发生的新鲜事,比如找到个老师看不到的抽烟的地方,比如某某男生因为喜欢某某班花被打了等等,说着说着,两人都噗嗤笑了出来,因为他们突然同时注意到,对方一头一身一脸都是雪,快变成雪人了。
这时候,336来了。
因为前面是串儿车,这辆车很久都没来,乘客特别多。向车上挤的时候,杜俊特地把小个子的安远拥在前面,像是生怕把他丢了、挤坏了。安远也乐得享受这种照顾和保护,从人山人海的站台上挤进了车门。
好像从来就没遇到过这么多人的336,这辆车里面挤得密不透风,周围所有的人都比他高,车开动后,车厢里面的灯就灭了,黑乎乎、就着衣服上雪花的湿漉漉,安远觉得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了,而且他很冷。“好冷,怕是要感冒。”安远小声和面对着他同样被挤成照片的杜俊嘟囔了一句。杜俊听到后,艰难地挪了一下身体,腾出一只没有抓着横杆保持身体平衡的左手,把自己的军大衣扣子解开,便整个把安远包在了自己怀里。
“这样能暖和点不?”“能。你别松手啊,一冷一热我更容易感冒。”“好,不松手。”
借着一个个路灯忽闪而过的微弱光亮,安远抬起头来偷偷看着杜俊。他俩差一个头的身高,而且这么近的距离,想要看清脸,安远必须抬头。
杜俊并没有在看他,而是好像在很专注地凝视着窗外,路灯灯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抬着头的安远能感受到杜俊鼻子里面呼出的热气喷在自己脸上。
杜俊的军大衣下面穿了一件土黄色的棒针毛衣,安远就把头靠在了这件毛衣下面的厚实胸膛上。虽然公交车的噪音很大,但是他仍然能依稀听到杜俊的心跳声。他很享受这一刻,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们俩,他就这么被杜俊抱着,不松手,永远。“这件雪地里的黄毛衣,恐怕是我一生都难忘的吧。”安远进入了自己的小幻境中,手也渐渐地在军大衣下,环紧了杜俊的腰。
5.
周六,下午两点,高井车站,安远准时出现了。还是那么冷,车站也没有等车的人,孤零零立在路边的公交站牌,头顶只挂着一个有气无力的太阳,阳光一点不温暖。
心烦。
如果不是杜俊昨晚上回家的时候,那么躲躲闪闪地告诉他,周六准备去奶奶家。凭借自己的了解,安远一眼就看出杜俊在撒谎,他连说话的时候连眼睛都不抬,底气也并不足。
实际上安远是知道的,杜俊准备周六下午去找一个初中同班女孩,俩人上高中以来一直有书信往来,这还是一次杜俊的书包洒落在房间里,安远无意间看到的。这女孩是初中学校出了名的班花,白净、大眼睛、短发、小嘴,个子挺高,学习成绩也不错,活脱脱就是琼瑶剧里面走出来的女主角。
她叫韩芳菲,人如其名,漂亮,清纯。安远知道,杜俊喜欢她,安远更知道,他永远也比不上她在杜俊心中的位置,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是男的。想到这里,安远自嘲地苦笑一下,算是给自己一个囫囵个儿的答案,无论这道人生命题是否无解。
所以,安远决定吃完午饭出门走一下,突然间想起了那个“公交之约”的事情,于是乎就来看看,是否真的,抑或只是自己的想象。事实上,他有过多次沉迷于自己的幻想中而无法自拔、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之间界限的情况,当然从未出过什么事情,这些也只是他自己知道而已。
安远刚到站牌下,从旁边不知道什么地方踱过来一个小伙子。起初他并未与安远搭话,安远由于那天在公交车上并没有看清楚对方的长相,也不敢轻举妄动,但是隐隐感到应该是这个人。他能感到对方的眼光不断在自己身上扫量,从头到脚,甚至有点肆无忌惮了。尽管心里有点紧张,但他表现得若无其事,也没有转头去看对方。小伙子在他身边转悠了两三分钟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是那天在336上的那个学生吧?”
……
明知故问,安远没搭腔,但是头微微地点了两下,动作很轻,他要表现出自己的清纯气质,吸引对方。
“那就是了,咱们走走聊聊?”
“好。”这下安远说话了,但是并没太多。由小伙子带着,俩人开始往僻静的河边溜达。
一小时后,安远又出现在了公交站牌旁边,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刚好来了一辆336,他上车回家了。到家就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开始睡觉,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忘记刚才的事情。
他从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好,但是拒绝去回忆,拒绝去深想,只是,顺应着身体的需要,就那么发生,没有原因,也不会有结果,就这样,就那样,随便吧。他也从来思考这些事情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实际上,没影响,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立体几何该考二十多分还是二十多分,仅此而已。
6.
安远就这么一直喜欢着杜俊,他可以为了杜俊,每周一早晨坐五点钟的头班车,用书包占个自己旁边的座位,直到七站以后的杜俊上车坐下为止,就是为了和杜俊一起坐十二站后分别。他想多看看他,想多给他一些关心,想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在乎他,哪怕多一秒也好,哪怕他能感受到一点点也好。为了这个事情,他不知道跟别的乘客争吵过多少次,每次都坚决不让步,有几次都差点挨打,但他从来没说过一个字。
日子就这么过去,一天又一天。杜俊似乎一直在躲着安远的热情,自从他喜欢上那个姑娘开始。安远甚至觉得,如果说自己想从杜俊身上得到那种期待已久的恋人间的感情,他只能变成一个女的才可以,如果不行,就只好在远远处看着杜俊各种追求姑娘们,还得假装特别热心地给他出主意想办法。渐渐地,安远开始觉得自己精神分裂了,在完全疯掉之前,他得给自己想想办法,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当然,他和杜俊的交往还要继续,而且他也舍不得放弃这么美好的感情,虽然只是单方面的吧。
这样纠结着,拖着,安远眼看着那姑娘对杜俊不冷不热,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而杜俊仍然“一片红心向太阳”,从不间断地努力约会,也经常因为对方做出的一点小反映而时喜时悲,猜不透、摸不着人家的心思,就像黄舒骏所唱的“恋爱症候群”那些神经病一样。这些,安远都看在眼里,嫉妒在心,他也知道,杜俊只有他这么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如果自己再不帮忙,杜俊就真成神经病了,所以他也经常给出一些小办法。每次都是他在脑海里面,把自己当做那姑娘,进行情景演习,想着自己如果是她,会怎么想,如果自己是杜俊,该怎么做,用什么样的方式达到目的。每次这样之后,安远自己都会很痛苦,想着自己永远也不会得到杜俊的这种追求,他有点绝望。
一转眼,一年半过去了。
这些日子,安远很累。高中的生活学习很紧张,而且他考上的还是市重点,之前他就读的虽然也是市重点,但那是他家那边远郊区县的,和城区里面的市重点自然不一样。以前,他在各种考试中,永远能排到年级前三名,而且并不用特别卖力,以至于他自认为比一般人聪明,而且极少出错。但是到了这所学校,一个年级七个班级,一共将近四百名学生,来自各区县的尖子生汇集到了这里,无论安远如何努力,他仍然只能勉强够到前二百名的位置。
他恨,恨极了这万恶的考试制度,恨极了这唯成绩评价学生的破地方,所以他又捡起了吸烟这个坏习惯,希望能在吞云吐雾中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他也努力过,但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之前在初中的成绩表现。巨大的落差之下,他选择了非主流的方式,也可以说是青春期少年常见的叛逆心理,别人越说这个事情不能做,他就非要试试看。
安远在住校期间也没闲着,除了勾搭一下对性比较好奇的其他宿舍的男同学之外,还真的在某天和自己一直很喜欢的那位类似于杜俊的男生有了一次,两个人偷偷摸摸地互相摩擦着那初育的、鼓突突的欲望,互相带领着从低谷走向高峰,然后再滑下来,体验着那种忽上忽下的心跳。要说起来,这个同学还是安远的初中同班同学,很巧的是高中他们仍然是同一所学校,还都是住宿生。只是,安远文科,他是理科生。
另外让安远比较兴奋的是,经过长时间的试探,他确定同为住宿生的学生会主席和他一样。过了半年,俩个人趁着学校晚自习的时间偷偷溜出来在宿舍里互相满足着,品尝着禁忌的快感,一次又一次。让安远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每次完事之后,对方总要马上去厕所小便一下,理由是“疏通尿路”。每每想起这个词,都会让安远觉得很好笑。学生会主席是个很有文采的男孩,甚至还写了一首诗从给安远。长相也是一表人才,高个子、大眼睛,直接长了一张“干部脸”,而且很注意个人形象,每天都把发型弄得一丝不苟地再出宿舍。他很有异性缘,也乐于游走在不同女孩中间嬉笑,但安远知道,他并不喜欢她们。
学校里面,不同年级、相同年级、同班的男同学之中,会抽烟的人并不少,甚至他们班还有两个很有个性的女生也抽烟,只是人家都很小心,从来没被老师抓到过。安远经常想,自己可能也就是运气不好而已。但就是这个坏运气,导致学校给了他处分,带来了巨大的压力。看着学校布告栏里面那张大大的处分通知,听着围观同学的各种议论,安远能感到的,只有愤怒。
冲进那家门面向操场开的点心房,安远花了自己本周零花钱的三分之一,一块二,买了三块起酥,这是他最爱吃的东西,可是由于价格太贵,总舍不得。在这里他是顾客,售货员不会投来异样的眼光,而且美味的起酥也能让他暂时沉浸在味觉的享受中,忘了外面那充满恶意的世界。闻着点心房里面飘着的浓郁黄油香,安远非常小心地用左手捧着起酥,右手捏起来一点点,缓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久久不愿出去。
“请你为我,再将双手舞动,我会知道,你在哪个角落…”,远处音像店传来了赵传的歌声。
7
实际上,安远每天的活动范围,远远超出了同龄人。第一,他已经成为走读生,每天在公交上的时间超过了两小时,乘车距离超过三十公里,经过三十四个车站,他可以随时、在任何一个车站下车;第二,每天午休的时间中,他因为家远回不去,又不能进宿舍,所以吃完饭之后,直到下午开始上课的两个小时之间是没事可做的,不愿意在教室里自己待着,就走出校门,用自己手里面值十块钱的郊区学生月票,坐任意一辆公交车出去逛,他的月票可以乘坐除了地铁之外的任何地面公交线路。
所以,他选择了从小就喜欢进去的游戏厅。每到一个新地方,在巷子口站着,他就能凭着自己热爱游戏的本能,闻到那种烟味、汗味、臭脚丫子味、空气不流通的霉味混合而成的味道,掺杂着各种“呼~呦~哈!嚎~优根!”的游戏音效的那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也许就是那种感觉,让他闭着眼睛都能摸进每条街上的游戏厅。
虽然长相有点显小,个头也不高,经常穿着校服的他倒也从来没被拦在门外,毕竟看起来不是个很小的小孩子,而安远也遵循着游戏厅里面的各种规矩,眼睛不抬、手不乱动、更不会乱说话,除了打机之外就是安静地看别人打,别人说话从来不插嘴,也从不多嘴评论人家的技术。因为老实,安远也从来没受过欺负。
实际上,安远最喜欢的是飞机过关的游戏,而且是那种屏幕竖过来的纵向卷轴射击游戏。每一次躲过擦肩而过的子弹,都能给他带来莫大的快感。他最喜欢一个人买几个代币,一遍一遍地玩同一台游戏机,孤胆英雄深入敌后,把敌方基地轰上天的感觉让他满足。即使是两个不认识的人一起双打,也是合作过关,没有对抗,共同迎接着更密集的子弹、更多的飞机和更大更难打的敌方基地。
安远从不玩刚刚兴起的街头霸王类的游戏,因为他讨厌两个人对打,他也记不住那些出招表,更搓不出那些炫目的大招。他想,如果真研究成了高手,那随之而来的麻烦就更多了,游戏厅可是个是非之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练习对打游戏还要花很多代币,那对于自己这个兜儿里并不宽裕的穷学生来说,远不如一个代币打半小时自己熟悉的飞机游戏来得过瘾、来得实惠。
最近,由于良好的表现,作为奖励,学校又恢复了安远的住校生待遇,这样,他可以每天不用花三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在公交车上了,但很明显,安远并没有把这个时间用在学校所期望的自习课上。
心情不好,安远决定下午下课后出去转转。高二学生的课程相对于高中三年来说,远不如高三那么紧张,仍然是按部就班地下午两节课,三点半下课后就放学了。安远随着涌出校门的人流,来到了公交车站。不是高峰点,车站的人并不多,其中绝大部分是安远的同校同学。虽然能看到有几个同年级甚至同班同学,安远也并没主动上前打招呼。他厌恶他们,厌恶他们看待自己这个坏学生的眼光,像是在看一个浑身长满脓包的外星怪物;厌恶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那种城里孩子对郊区孩子的天然鄙视;甚至厌恶他们的一言一行。在安远看来,没必要和他们任何人接触,一辈子不说话也不会掉一块肉。每次在这种时候,安远总是会在心里暗暗地骂几句脏话解气,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眼睛也从不向那边看,他想以此表示自己的不屑。
秋高气爽的北京确实很舒服,尤其是在下午三点多,是一天最好的时光,不热,不冷,没有风,不用穿得厚厚的,温和的阳光并不刺眼,路边的各种花花草草都争相绽放着,努力把自己最美的时光全部展现给人们。安远没穿校服,实际上,从他第一次受到处分以后,他就不再在学校围墙意外的范围内穿校服了,只有在上课和出操的时候才会穿上那丑到无边无际的破衣服。很长时间以来,他都尽力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把自己打扮得时髦一点。今天他穿的是一件仿丝绸的长袖印花衬衫,暗金色的底色,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老鹰图案,下身是黑色牛仔裤,脚上穿着黑色“片儿鞋”。那是一种硬塑料做底,黑色灯芯绒做面的大众化布鞋,通常在百货商场里面是七八块钱一双。塑料底有奶白和砖红两种颜色,分别被称为“白片儿”和“红片儿”,安远穿的是一双白片儿。本来,他想戴上自己花了三十块钱新买的那副和《英雄本色》电影里面小马哥一样的圆片墨镜来着,但是想想又放弃了,因为他今天想去公主坟游戏厅玩玩,戴上那个明显就是太招摇了,惹事儿。
公主坟环岛也算是北京比较大的环岛之一了,上面有个挺大的公园,占满了整个环岛的面积。公园里的设施除了地铁站的出入口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儿童乐园,就是花五毛钱可以在里面玩一下午的那种,秋千、蹦床什么的,还有个一块钱一次的碰碰车乐园,但明显因为贵,来玩的家长和孩子很少,看场子的大爷晒着太阳,在懒洋洋地打着盹,听着远处音像店传来的“聪明糊涂心”中陈淑桦的温柔女声,倒也是别有风情。园子里面有很多高大的松树,有时候安远会暗暗想,这里真的是以前某个公主的陵寝吗?还真有这些大树,那可不是十年八年就能长成的,大概得需要一百年吧?能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在环岛上面的园子,还有这些参天的大树。有时候安远忍不住去想,一百年以后,自己肯定是没有了,他能留下什么吗?或者说,自己的灵魂会去哪里,会转世托生成新的小生命,忘了这一世的全部事情,重新来过吗?
游戏厅里没什么特别的,还是那些机器,还是那些游戏。可能是因为比较早,来玩的人并不是很多,安远也看到了自己学校的校服,不同年级的校服还不一样,他看到了至少两个年级本校校服的同学,反正也不认识,反正也不爱理他们,反正他也没穿着校服。安远晃了两圈,买了两块钱的代币,不咸不淡地打了几局小飞机的游戏,然后,有点肚子疼,得找个厕所方便一下。
就是那种老式的普通公厕,但因为建筑物的圆形外形,里面的蹲位不像一般的那样并排地一字排开,而是绕着圆形的内墙顺序排开,头对头、尾对尾,当然,中间有半人高的木质隔板挡着如厕之人的视线,否则就会尴尬死吧。但很奇怪的是,这些木质的挡板中间都有一个看起来是人为破坏出来的小洞,直径大概是能恰好不用特别贴近就能直接望过去,高度么,大概就是离地一米左右。以前安远也来过这里,当然是为了方便,也没特别注意什么,今天好像有一点不对劲,他有一种直觉。
接下来的事情,就类似在初三暑假那年在家里面和那个不知名的老头子的事情差不多,区别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子在和安远“接头”成功之后,把他骑车带到了另外一个距离不远的偏僻公厕里面,大白天的,安远一直很紧张。
原来…原来外面也有这样的人啊!安远暗暗想。
从那以后,那个眼镜男带安远去的地方,安远成了常客,每次上晚自习的时候,他基本上都跑出来,呆上一两个小时。在这里,他也认识了形形色色的各种人,有十五六岁就开始混“点儿”的“小十六儿”,有长了一张严肃脸的“宇文”,有每天默默无闻在旁边看着这帮小伙子傻笑的“老头儿”,有喜欢在那个的时候叫人爸爸的“红烧肉”(据说是因为他长得黑壮,还自带油腻的一张脸,所以有了这么个名字),等等。
过了没多久,安远就和这帮人一个个地熟悉起来了。每个白天,所有人都在道貌岸然地认真扮演自己的社会角色,或许是医生,或许是警察,或许是工人,或许是售货员。到了夜晚,到了这片属于自己的黑暗王国里面,每个人都能抛开那张让他们累得气喘吁吁的外皮,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他们是男人,但他们也喜欢男人,区别仅仅是有些人喜欢阳刚的,有些人喜欢阴柔的,有些人喜欢主动,有些人喜欢被动而已。但无一例外地,他们在小王国里面也会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隐私,互相之间只以姓氏或者外号称呼,非常熟悉关系要好的可能也仅仅知道全名而已,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能保护自己白天的工作不受困扰,也能保证晚上的行为足够疯狂,坏处就是,在精神上足够分裂。不过,在1995年,即使是全中国思想最先进的北京,没多少人了解这些人,也没人有兴趣去了解他们,偶尔见光的行为,会被贴上的标签是诸如“变态”、“恶心”、“神经病”等让人心惊胆战的字眼。所以,宁可冒着精神分裂的风险,也不能把自己的行为见光,这就是他们的真实想法。当然,每个人也都很自觉,不会主动去打听任何人的任何事情,新人只需要给自己起个代号,或者告诉别人姓什么,只要能有个称呼,就可以了。
安远就叫“小安”,他也没说过自己是干什么的,但他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学生,当然大家也没人问,他是哪个学校的。
虽然互相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是对于夜生活的八卦,那可是一点都不少的。安远每天都能听到谁和谁好上成为傍家儿了,今天来了个说话捏兰花指的新人一看就是个母货,每天都有新闻,每天都有新人。
这可真是一个热闹的地方,每到夜幕降临,这个黑暗王国里面就忽然间人潮涌动,弥漫着骚动的荷尔蒙味道,当然,有的味道偏男性,有的味道偏女性。每个人在这里似乎都找到了适合的生存方式,但大家共同的目标,都是找个喜欢的人,不同的是,有的人是真的在找感情,有的人是在寻求刺激,更多的人,是在伺机而动,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是却一直在找。
就像一句话形容的,不容易理解每天都去的那些人的心理,他们像考勤员一样准时,每天都是满怀希望地去,但每天都将希望原封不动地抱回去,第二天又把全部的希望带去…如此周而复始、乐此不疲。从来没见过有谁就这件事抱怨什么,大家最多抱怨的,是昨天和自己在一起的某某有什么自己不喜欢的习惯和气味,仅此而已。从这一点上,每个人都是快乐的,当然,他们也该在属于自己的黑夜王国里面快乐一些,否则,这个国度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起初,因为新奇,安远对这个王国是非常有兴趣的,有兴趣见见各色人等,有兴趣和他们聊聊天,因为年龄小,而且长相相对清秀一些,所以被称作“小安”的安远在这个夜之王国里面被当做个新人,即使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一边,也会有人主动上前搭话,向他献殷勤,甚至提出请他吃饭、带他去宾馆开房。安远刚开始也挺享受这种引人注目的感觉,就像自己是个明星一样,但很快他发现,随着不断有新人进入这里,大家对他的兴趣似乎没有那么浓厚了,自己的吸引力也在一点点地下降,尽管自己每天都去,停留时间也很长,但和自己聊天的也仅限于相对比较熟悉的几个人,这不免让他有些许的失落。他也曾经幻想着自己能找个喜欢的人在一起,但是现在看起来不太可能了,这里的人和自己的年龄差距都很大,好容易有个年轻点的出现,长相又还能看得过去,身高也比自己高一点,看起来还不错的小伙子,结果人家只喜欢老头子。对于这些,安远慢慢习惯了,也渐渐理解了前面所说的关于每天抱着希望去、抱着希望回的心情。或许,追寻不到的才是好的。
在他心里,杜俊永远是第一位的,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杜俊一声召唤,他总是以最快速度赶过去,给帮忙、管陪伴、陪聊天,无论是从北京西边大老远地跑到北郊外,还是周末回家陪着去追姑娘,他总是义不容辞,并且把这个看做是天经地义,因为他一直偷偷想着,没准哪天就能把杜俊感动了,愿意和自己在一起。对于和杜俊的关系,他一直没有走出自己营造的那个小幻境,在那里,只有他俩。
安远的心思和努力并非没有结果,高一暑假,他和杜俊又有了一次亲密的接触,时间有点长,他已经忘记当时的具体情景了,但一直记得那种兴奋和甜蜜的感觉,还有,那道白色的暖光,为了这道光,他认为自己可以放弃现在的一切来换取。这只是难以忘怀的身体愉悦吗?
8
有时候,安远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他并不明确地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了杜俊,或者只是对属于他和杜俊之间的秘密感兴趣而已。那美好的身体是安远一直想拥有的,但他和杜俊之间的这种行为,并不是独属于他们俩,至少,对于他来说,不是。
但他会一遍遍地回味那些片段。
在一个人的时候,他会一直在回忆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细节,细致入微地到每个动作、声音、表情、神态、身体反应,等等。在晚上睡觉做的梦里,在公共汽车座位上的瞌睡里,在上立体几何课的神游中,在晚自习的发呆里,在各种稀奇古怪的小说阅读里。在他的记忆中,古铜色的皮肤,浓密的刺猬头,让人目眩神迷的喘息声,温暖的白光,青草、牛奶混合着咸腥的味道,炎热的午后阳光,交织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像万花筒,令他眩晕,让他窒息。但他的回忆中从没有语言,也没有音乐,没有任何声音,像是老式的默片,一遍遍地放映,却每次都有不同。
安远会花时间去读小说、诗,从金庸、古龙、梁羽生到琼瑶、三毛、岑凯伦,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自己是故事里的主角,不停地追寻着自己的梦想,直到实现目标。他也知道,只有在这些文学作品中,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不仅限于现实的欢乐,更多地,是属于自己的精神领地,一块只有自己才能踏足的地方,一个不受任何约束的虚幻避难所。他一直憧憬着一份惊天动地的爱情,一份刻骨铭心回味无穷的经历,一个完美的人和自己在一起永远生活的场景,远离尘嚣,无牵无挂。尽管,安远自己也不能准确描述出“完美”的概念,但他依然固执地认为,完美就是完美,无需解释说明,完美就是那种一见面就被俘获的激动,完美就是地老天荒的承诺。
在安远每次想杜俊想得厉害的时候,他就会写下一些文字,记录自己的想法,偶尔,也会将这些文字摘抄一部分,寄信给杜俊。
“我必须承认,我喜欢你。你就像路边小小的黄花,不显眼,但是坚强地、高傲地昂起头,迎风摆动,向世人展示你自己,哪怕只有一周的时间。那么多小花,我满眼看到的都是你的影子,都是你。”
这是席慕蓉风格的,还有琼瑶风格的、古龙风格的…安远不断地变换文风,不断地寻找新的词语,但始终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甚至是这个意思——“我爱你”。
这些信杜俊当然会收到,而且每次收到的时候,夹在白色信封之中的那些被仔细叠成各种形状的信纸,有时候是个心形的,有时候是个圣诞树型的,还有时候是个七巧板型的,能看得出来,从信的内容到外形,都是花费了极大心思的。
虽然只相隔了半个北京城,但通常杜俊收到信都是一周之后了,这中间就是因为慢吞吞的邮局。通常,信是一周一封,并且是在周三收到,这样,在周末见面之后漫长的一周中,杜俊能见到信,读一读,也许就会觉得自己仿佛是陪在他身边,不会寂寞的吧,安远经常这样想。
事实是,虽然杜俊每次能准时收到信,但并不好意思在同学的起哄中打开,因为那信封实在是太漂亮了,还有那清秀的字体,他当然知道这来自于安远,但同学们并不知晓,而且杜俊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些。每次看信的时候都要躲到操场的看台上,他仔细地撕开信封的一角,慢慢地用手指划开信封一侧,拿出那张叠的很仔细的信纸,轻轻打开。有时候信纸折叠的花样过于复杂,不小心撕了一个小口子,杜俊会懊悔半天。
刚开始的时候,杜俊确实很享受这种被人牵挂,被人爱慕的感觉,而且每次都不重样的表述也让他很开心,但半年之后,随着最初的新鲜感逐渐消失,他也就对这些差不多和情书一样的信不再感兴趣,甚至收到之后也不再拆开,直接放在自己在宿舍的储物柜里面。他已经对这种方式开始厌烦了,甚至在心里觉得安远有些变态,有了离他远点的想法。
安远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在杜俊故意疏远他的时候,还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原因。是不是自己那句话说得不对,是不是哪件事情没帮杜俊做好。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在心理上成为了杜俊的小跟班,甚至觉得杜俊高兴时,世界就是美好的,杜俊生气时,整个天空都是灰暗的。而且,为了表达这种情绪,他还写了一些诗和散文。最危险的莫过于,安远自认为一直在对杜俊默默付出,可杜俊似乎并不领情,但即使这样,安远也愿意一直这么付出下去,并且理想化地认为,这很美。
“就这样,我们在这里站着,已经好久好久。
曾记得你说过,我们一起迎接每天升起的朝阳。我说,好吧!我们一起。于是我们一起站在了这里,看每天的朝阳,听雨季的声音,闻脚下的花香。
但一开始我们就错了。
我们错在了并排站在了这里。我们都想在彼此的视野里,又想保持各自的独立,于是,我们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终相厮守。但事实上我们都错了,这样不能,这样不行。因为你虽柔弱,却也不失刚强;我虽坚定,却也有怯懦的一面。我们本想互相补充,却都有自己相对独立的性格;我们本想共同拥有一片天空,却各自撕裂了那本应共有的苍穹;我们本想互相支撑,却永远可望而不可及;我们本想相依相偎,却永远只能相对、伫立,彼此凝望着。在对方眼里,我们都读到了沉重的叹息。我们本想保持各自的独立,却永远地产生了一种距离。
你伸出你的手,我伸直我的臂,但我们间却总有一段距离。我们都尽了力,却永远不能到达对方。于是,我们失望了,累了。你眼里的无奈,我懂。
其实,我们本应该成为一体的。我是一棵大树,而你愿做那藤萝,缠绕在我坚实的树干上,不分开;我是浓绿的树冠,你愿做那点点碎花来装饰我,互相衬托。在夕阳西下、鸟儿归巢时,我们把最温柔的目光投给对方,得到的是好浓好浓的情意。
错了,我们都错了,我们永远不能再一起,只能保持各自独立的空间;累了,我们都累了,再也不去想到达对方,再也不去想什么叫依偎,只这样静静地伫立,好久好久了……”
这段心情文字里,可以看到安远自己的良苦用心和美好想象,也能读出杜俊的不愿回应,更能看到安远的无奈和坚持。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并不甘心当一个柔弱的女性化角色,更愿意有责任有担当,这和现实中的他反差巨大。
安远还会以稚嫩的笔触写出青涩的情诗
《相对,相依》
晚风中,你我伫立岸边/多想/和你依偎在一起呵!/靠成/同一块岩石/凿成的雕像
其实我本想/本想和你变作/天边的两颗小星/即使相对而不相依/也闪耀着同样的光芒/同样支撑着一个天苍
真的不想/真的不想/和你变作河两岸的高山/虽然也相对而不相依/但注定要受岁月的煎熬/在山脚下深浅不一/是流水冲击的/痛苦的/也是甜蜜的回忆
晚了都晚了/怨谁呢怨谁呢/人生的大舞台上/你我扮演的角色/注定要/相对、伫立/而不能/相依/……
在杜俊面前,以前那个高傲的安远再也不会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唯唯诺诺的,没有自己思想和主见的小跟班。日复一日地向杜俊无怨无悔地付出自己的感情和时间,却只能偶尔得到一点点回应。即使是这一点点,也足够安远开心很久。
这算是他爱着杜俊吗?这是他想要的爱情吗?
9
安远就是这么个矛盾体,他一面对着杜俊单相思似的付出,一面又能轻轻松松地每周花一两个晚上的时间,变身成为“小安”,逛着那个夜之王国,当着轻松自在的旁观者,偶尔也会进去掺和一下。
那天晚上,人格外多,从远处就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三四十个人影,就像热分子运动,无规则无目标地四处游动。安远找了个安静点的地方,站了下来。他喜欢看着这些“热分子”在黑夜中游离,有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有时又完全分开,向着不同的目标前行。如果凑近点看,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幅似笑非笑的迷离表情,被皎好的月光映衬得越发惨白,也越发厚重,像一整张无形的墙,立在人们中间,无法靠近,无法走入,只能在墙外想象着墙内的花红柳绿,最多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到此一游”的浅淡字迹,随后会被时间的雨冲刷得一干二净,绝不留下什么。
时间可以证明一切的吧,时间也会摧毁一切。
安远一边看着这群像飘在空中走路的人们,一边想着他和杜俊的关系。每次到这个地方来,他都会忍不住想这些,还会想着如果自己这样下去,将来会不会也变成这些飘荡着的热分子。白天做着各式各样的工作,晚上却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聚集在一起。就像有人曾经告诉过他的,“西直门浴池男部基本上都是这帮人,脱了衣服,除了身体特征的区别外,大家都是一样的,没人会过多地关注胖瘦美丑,绝大部分人只关注那么一个区域,能吸引人的就是成功的。在那里,没有身份特征社会地位金钱多寡,只有或鲜嫩可口或年老色衰的身体,人们在那里想找的,也不是情啊爱啊什么的,只是刺激,胆大的找身体刺激,胆小的找视觉刺激,时间长了,胆小的也变成胆大的了。”
看着眼前的人群,安远在暗暗想象着他们统统脱了衣服游荡的样子,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痉挛,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哟——小安妹妹,你这是…怀上了啊?哪个不要脸的干的好事,姐姐撕他去。”长着干部脸的宇文走了过来,那双细嫩修长、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手轻轻划过安远的肩膀,拿出一张带着桃子香味的餐巾纸递了过来,用与自己外貌极不相称的、极为阴柔的轻佻语调说着。
每次别人这么调侃,安远都会非常不好意思。他知道,这是大家对熟人的表达方式,没有恶意,可能还会有点亲昵。我没事,谢谢你。他用几乎低到听不见的声音,对着宇文已经飘开的背影喃喃道。
他很羡慕这些能在黑暗中放飞自我的人们,因为黑暗,所以无需遮遮掩掩,无需多言直奔主题,夜夜笙歌。他自己做不到,因为内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些是肮脏的,邪恶的,不正常的,只有他和杜俊之间是美好纯粹的,赶紧回头,赶紧回头。但这些扭曲却美丽的景象,犹如黑洞一样深深吸引着他,让他身不由己地走进来,随着逐渐深入,他竟然在这迷离的世界中快意连连,在快感的顶端,他眼前出现的是凌厉鲜艳的红色、粉色、黄色或色彩斑斓交织在一起的光线,那道温暖白光却从未再来。
直到高二下半学期,安远遇到了段斐然。
10
段斐然,在和安远第一次目光接触时,他知道,自己有感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识,在心里滋长着——可她明明是个女孩。这个肤色偏黑体态丰满的姑娘,第一次和安远四目相对的时候,就知道对方有感觉,互相吸引的感觉确实很好——不管了,既然这样,就去试一试。
他们都是住校生,每天晚自习都能遇到,安远开始在宿舍楼门口故意磨蹭到段斐然下楼,然后跟在那堆叽叽喳喳的女孩身后,但他眼里,只有她。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安远鼓足勇气约段斐然到操场上,就在最角落的攀爬架下,他们接吻了。这算是安远和异性的第一次,原来,女孩儿的嘴唇那么软。
在和段斐然交往的过程中,安远体会到了之前不曾有过的感觉。他可以拉着她在马路上走,偶尔还能搂着她的腰,可以和同学朋友谈论她夸奖她,可以不顾别人的目光在晚自习的时候来回传眉眼传情——再也不用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光明正大的感觉确实很好。
很多个晚上,安远翘掉了晚自习和段斐然去了校外的小公园,它有个好听的名字“玲珑园”。出了校门,穿过名叫“玲珑巷”的小胡同,跨一条废弃铁道桥,就到了。公园免费,紧靠京密引水渠,里面郁郁葱葱的很多种高的矮的植物,园子里还有一座明代建成的古代砖塔,几个凉亭,尤其是夏天的晚上,没什么路灯的园子里微风习习,凉爽宜人。这个时候,完全是两个人的世界,他们会拥在一起,也许没什么话语,就那么看着天上的星星,也许会冒出几句诸如“以后我一定娶你”这样的傻话,也许,会拿出自己最近的诗作——有格律诗、古词、现代诗等等,让对方欣赏——当然最期待的就是来自恋人的赞美。
这也许就是恋爱吧,安远一直暗暗想。那么,和杜俊对比,安远总觉得自己和段斐然在一起的时候少了些什么,可能是每次见面都想跑过去紧紧抱住的激情?可能是那种毫无保留的关心?都可能吧。尽管这样,安远仍然努力扮演好“女孩的男朋友”这个角色,他希望自己和别人一样。因为和段斐然的恋情被学校知晓,教导主任,还是那个挨千刀的刘主任,一脸严肃地把安远叫到办公室,连同猥琐的宿舍管理员孙老师,正色相告他:“你这是早恋!是学校不允许的!从今天起,罚你走读!”也就是从那时起,安远成为了学校有史以来住校生第一个被罚走读的人,每天要花三个小时在上下学的路上,早晨五点半坐上336,晚上到家已经是八点以后了。当然,他的段斐然的见面次数也急剧减少。尽管这样,他还是努力创造机会和她能有独处时间,比如周末下课从学校门口一直走十公里,送她回家,顺着护城河,谈情说爱——如果这能算是谈情说爱的话。
就在这段走读的时间,他在车站旁书报摊上发现了一本王小波写的《他们的世界》,白色的封面配了一幅白描素图,并不起眼,可封面上那行竖排简介一下子就跳进了他的眼睛,明明是黑字,却刺得他的眼睛生疼,像是和他有什么天然的联系一样,非要逼着他看到——“首部中国男同性恋生存状况调查报告”。男同性恋?我是不是就是男同性恋?安远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红着脸低着头买下了一本,以极快的速度把书塞进书包,逃出了书报摊老板的视线,混入了等车大军中。
回到家里,安远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正好是周末,他用两天的时间读完了那本书,期间什么也没干。终于,他知道了这个世界里,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也有各种纠葛,有各种故事,甚至,多数是悲剧收场。他也知道了,这个世界并不接受他这样的人,要想像别人一样能安心活着,就要像别人一样娶妻生子过日子。他希望自己和段斐然继续走下去,忘了那些不该记着的事情,什么街心花园、小伙子、老头子,统统忘掉。有那么一刻,他甚至看到了二十年后自己一手拉着妻子一手拉着孩子的画面。
11
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被罚走读还不够,高三开学后,段斐然在市教育局工作的父亲找到了学校,他知道了安远和自己的女儿还在藕断丝连,尤其是在听说了安远之前的学校处分决定之后,认定安远是个“不可救药的孩子”,坚决反对这段恋情。他利用自己的工作优势向学校施压,要求开除安远。要说这个学校,还是有原则的。尽管教导刘主任对安远并无好感,但开除或者劝退学生的事情他是坚决不干的,加上父母的反复求情,安远得以留在了学校继续上学,但约定好,走读的安远再也不能和住校的段斐然见面,一次也不行。
安远急了,段斐然也急了。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机会,还是放学后在玲珑园里,避开了同学和老师的视线,终于有了见面说话的时间,尽管只有大概半小时。
段斐然哭了,安远心里也不好受,他们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最后约定,俩人都好好学习,在高考结束的那天,他们再见面。就在这时,远处的小卖部传来了刘德华的《来生缘》。听着这歌,段斐然哭得更厉害了。
“也许分开不容易,也许相亲相爱不可以,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自己。
情深缘浅不得意,你我也知道去珍惜,只好等在来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
安远依约没有再和段斐然联系,因为他相信她,他相信高考之后两个人能继续交往下去。但,那天听到的“来生缘”,仿佛一语成谶——7月10号上午十点的一通电话彻底改变了他。
“喂。”
“喂,请问…是你么?”安远拿着电话的手由于激动,不停地微微颤抖。
“是我。”
“考得怎么样?感觉?”
“还行。”
“那…我去哪儿找你合适?”
“我们…分手吧。”
在经历了一分钟的沉默后,安远先挂断了电话。掏出了五毛钱电话费,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散开了,连走路都有点困难,像喝了很多酒,飘起来了。
就这样,就这么简单,这段安远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女孩,而且是很认真的恋情,结束了。那段轰轰烈烈全校皆知的恋爱,那些操场上、玲珑园里的柔情蜜语,甚至下了晚自习后宿舍锁门,他只能拉着她从一楼男生宿舍水房跳进楼,结果一大群正在冲澡的男同学炸开了锅…所有的这些,都随着那最后的五个字“我们分手吧",消失了,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本来说好了不见面,他守约了,而且,他真的是在心无旁骛地学习,努力克制着自己,约束着自己。单就高考这件事来说,无论结果如何,他不后悔。但他真的不明白,自己和段斐然出现了什么问题,明明就是约好的事情,难道这两个学期以来,她变了?遇到了其他人?还是有什么不好说的理由?他可能并不知道,或者说,根本没有想过,段斐然是多希望他能不顾一切地找她、见她,在她耳边说话,拉着她的手逛街,哪怕没有几次,至少证明安远心里有她,在想她。但是,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安远并没这样做——他是傻吗?段斐然一次次地问自己,也在努力对这个希望保持期待。像所有爱情小说的经典故事一样,从最初的期待,到后来的失望,到最终的冷漠。
算了吧,安远这样劝自己。命里没有的事情,注定就是没有的,求不得,求不来。很多个夜晚,在他被欲望填满的时候,都是努力在想像着那具异性的身体,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但在不经意间,溜进他春梦的,从来不是这个,反而,是那道白光。
这段感情是不是爱情,他不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结束了之后,心里反而有些许的轻松感,至少,他不用再牵挂谁了,他决定,以后都不要再牵挂谁。
再见,过去;再见,女孩;再见,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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